我的第一本書(張莉:我的第一本書)

我的第一本書。

◆張莉

羽毛狀，遠而廣；根狀莖開滿花，以咸著稱——《本草綱目》

老房子，舊書，插畫，三歲左右的我。這是我對這本書的最初記憶。

舊書，插圖，芭蕉。這是我的第一本書給我的第一個象征性記憶。

1966年7月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扛著兩個鹿皮箱子，從省城送到了我奶奶的村子。一個箱子里裝滿了用線捆著的舊書。幾天后，這些書大部分被還在驚慌和悲傷中的母親扔進了廚房灶臺，做了做飯的柴火。至今我媽提起這件事，還流著淚感嘆。從她的眼淚和嘆息中，我隱約聽到她看著書燃燒時伴隨著風箱推拉節(jié)奏的抽泣聲。從那以后，在外婆的老房子里，父親的書箱里只剩下兩本書。有一本書，是我后來了解到的《本草綱目》，另一本是我至今無法了解的關于針灸的書。

后來，父親用這兩本書度過了十年。雨雪天氣冷得不能下地干活時，父親就埋頭看兩本書，驅(qū)除心中的寂寞。我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認識到穴位和針灸方法的。我只記得我們幾個弟弟妹妹，每當有感冒或中暑的時候，父親就在壺口或中脘處輕輕捻著閃亮的銀針。銀針扎進穴位的時候沒有痛感，慢慢擰的時候酸酸的。很快，感冒或者熱就消失了，我們的孩子又飛到了醫(yī)院。后來村里很多生病的少年或者成熟的人都來找父親要銀針或者開藥治病。

小時候總覺得外婆家的院子空很安靜。三歲那年的一個夏日午后，微風從高處漸漸掃過香椿、梧桐、桃樹，把蟬鳴帶到跌宕起伏。樹影搖曳，滿眼綠蔭，家里似乎只有花貓和我。我從小膽小，饑餓不能增加勇氣，所以經(jīng)常挨餓，不敢進里屋拿吃的。

那個夏天的下午，我決定獨自走進里屋，去尋找那些似乎承載著古老光源的神秘文字。細節(jié)早已被遺忘。我只記得我走進一個不知名的房間，拿出一本書，翻了翻。這本書充滿了淡墨的黑白插圖，或參差不齊或細細的，插圖下面密密麻麻地列著字。當然一個字都不認識，也不記得看了多久。記得要充滿新鮮感，驚喜和敬畏就好。那些印出來的插圖和文字，就像光束一樣照進我的心里，而這光束折射出窗前的綠樹和生機，漸漸滲透、包裹著我。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進入里屋，翻看插圖。那時候父親受到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困難的壓迫，沒有心思也沒有余力去教育孩子。當他發(fā)現(xiàn)我對書籍和文字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時，工作了一天的父親在晚上把我們姐弟一一洗干凈，借著昏暗的煤油燈翻開了《本草綱目》，開始了我的文字啟蒙之旅。

“車前子”是我記憶中最早的植物。或許在眾多植物插圖中，車前的葉子較大，或者車前三個字音韻和諧，或者車前三個字與日常生活聯(lián)系最多。極有可能，車前子是奶奶挖的野菜之一，持續(xù)時間最長，顏色最綠。

于是，我上學前就學會了挖野菜，于是我在地里搜尋芭蕉。在干凈的田埂上，在清澈的溪邊，我尋芭蕉，聽曠野的風聲，總看燕子斜飛。

上學后，我變得更有文化了。當我有獨自閱讀的能力時，我記下了書上的話:甘草，美草蜜草，見多識廣，甘甜無毒；車前子味甘，性寒，無毒。

奶奶家后面是一個水灣，用來儲存全村的雨水。沿著海灣有許多柳樹。柳樹下有許多青石，供母親洗漱，孩子們在水中玩耍。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一個人坐在柳樹下光滑的青石板上，望著水中的天空和云彩，聽著水邊蟬鳴的蛙聲，默念著“甘草…芭蕉…”

后來搬了幾次家，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舊物件，連同兩本舊書，不知丟在什么地方了。父親恢復工作后，家中藏書逐漸增多，《本草綱目》在繁忙的學術工作中暫時淡出了我的記憶。

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在曲阜師范大學讀書，才真正在圖書館看《本草綱目》，才有可能閱讀和查閱資料。我從《詩經(jīng)》中知道“郭芙”是芭蕉的古名。“挑水鼻涕蟲，說三道四。采淡水，有瘦字。采摘水草，說幾句話。采花，談論它。”圖書館安靜溫柔的光線，淡淡地灑在這首古老美麗又略帶憂傷的歌謠上，優(yōu)雅樸實的文字，簡單工整的四字律動，自然把我?guī)Щ氐?500年前。從孟春到中秋，天地的山野，許多女人，快樂地采擷著，歌唱著，水蛞蝓的苦與寒的香，人生的苦與樂，都溶在“采擷”里，至此，我又喜又淚。到現(xiàn)在，一有機會，我就去野地里挖野菜。在我的歌詞里，我是一個山水郎和一個田家翁。山水田埂中，最愛挖野菜。

我從詩經(jīng)《采擷水蛞蝓》中知道，《本草綱目》中車前子的聯(lián)想應該是中國文化之美。芭蕉看起來恬靜從容，顏色素雅。是君子弱而不爭之勢。芭蕉的身影清晰而微弱，幾片葉子躺在地上，或者在幾棟廢棄的樓房里，或者牛車踩過的地方。從初春到盛夏，西風一吹，三季郁郁蔥蔥，延續(xù)了春天，與大地的清風兼容長達半年，可見君子之恒心?！败嚽啊倍?，字性很強，再加上“子”字，就更加卑微而有力了。無論是在晨霧、日月，還是在西風中，車前子都契合了古代“義人”的慷慨與上進心之美。

現(xiàn)在，我還是會時不時翻翻。本草綱目。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更難窺見這本百科全書“從墳墓到傳說，一切都是相關的。”但就在那個夏日的午后，那些淡墨的插畫和密密麻麻的文字，在我生命的起點與我簽下了合約，我會用我的余生堅持下去。

那些來自遠古時代的樸實、溫暖、凝重的文字和歌謠，仿佛早已融入我的血液，讓我在最荒涼、最寒冷的歲月里，感受到了田野與陌生人之間的自由與美好，讓我從人生之初的盲目，到今天把讀書看做必須，執(zhí)著于古韻、飄逸文筆的嘗試。

《本草綱目》，我的第一本書，只有我知道你在開悟的時候?qū)ξ液透赣H有多重要。